《月亮虎》的隐性叙事进程与“伪”女性主义-APseudo-FeministNovelCovertNarrativeProgressioninMoonTiger.docx

月亮虎的隐性叙事进程与“伪”女性主义APseudo-FeministNoveliCovertNarrativeProgressioninMoonTiger作者：梁晓晖作者简介：梁晓晖，北京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原文出处：国外文学（京）2021年第20214期第103T12页内容提要：20世纪80年代为英国小说多元化创作高峰期，其中“编史元小说”从底层、女性、少数族裔等边缘人群视角挑战曾由白人男性控制的历史叙事，成为备受瞩目的小说文类。英国女作家佩内洛普莱夫利的布克奖小说月亮虎即被评论界奉为以女性书写重塑20世纪大英帝国历史的佳作。然而，这种认为作品凸显女性主义的观点值得商榷。通过沉默叙事、文体特征与叙事暗旨的研究发现，作品存在明显的文本悖论。这部所谓的女性书写作品背后暗藏着隐性叙事进程：它通过形塑第三世界实现对后者的控制，通过错置的女权推崇男权，并经由一套貌似多元包容的后现代话语宣扬了东、西方二元对立思维，实则是一部“伪”女性主义作品。期刊名称：外国文学研究复印期号：2022年04期关键词：编史元小说/月亮虎/女性主义/帝国主义/隐性叙事进标题注释: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英国编史元小说的可能世界研究”(项目编号：16BWWol0)、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认知诗学研究与理论版图重构”(项目编号：20&ZD291)子课题”文学文本的认知诗学批评”、北京科技大学中央高校基本业务费项目”理智与情感多维解读以及英国编史元小说研究”(项目编号：06500131)的阶段性成果。20世纪80年代英国小说进入多元化创作高峰，其中一批“编史元小说"(historiographicmetafiction)"既具有强烈的自我指涉性又自相矛盾地宣称与历史事件和人物有关”的后现代主义小说一从"底层、女性、少数族裔”等边缘人群视角，对一直"由白人男性控制的历史叙事”进行改写，成为备受瞩目的当代小说文类。英国女作家佩内洛普莱夫利(PenelOPeLiVely)的月亮虎(MoonTiger,1987)即被奉为以女性书写重塑20世纪大英帝国历史的此文类佳作，它经由历史题材作家兼战地记者克劳迪娅的人生自述，挑战帝国霸权与男性权威，被誉为"颠覆了整个帝国主义修辞”的力作。1987年该作品荣获布克文学奖，2018年又进入“金布克奖"终选名单，被认为是20世纪80年代最优秀的布克奖获奖小说，甚至超越了午夜之子(Midnight'sChildren)及长日留痕(TheRemainsoftheDay)等布克奖经典之作。然而，这种认为月亮虎凸显女性主义的观点颇值得商榷，作品暗藏背离显性叙事进程的隐性叙事进程，存在明显的文本悖论。针对类似的文本悖论，申丹提出，很多虚构叙事的显性叙事进程背后都隐藏着隐性叙事进程。这需要对文本进行叙事与文体分析方能探查，但目前"无论是采用传统批评、结构主义、解构主义还是政治文化研究的方法，关注对象都是情节发展本身"。隐性叙事进程与情节深层含义、隐性情节、隐匿叙事等不同，因为后者全都是情节发展的局部，最终都会回到"情节发展的轨道上”，而隐性叙事进程则贯穿文本始终，并对显性叙事进程进行颠覆。QD事实上，月亮虎虽因挑战帝国霸权的女性历史书写而广受赞誉，但其女性书写背后恰恰蕴含其声称要反对的霸权思想：通过形塑第三世界对其实现控制，通过错置的女权推崇男权，并经由一套貌似多元包容的后现代话语来宣扬东、西方二元对立思维。本文试图对作品叙事特征与文体特点所折射的隐性叙事进程进行研究，以期反思月亮虎如何呈现了嵌于前帝国国民思维的帝国认知结构，如何传递了背离女性主义宗旨的"伪"女性主义。一、叙事沉默与帝国霸权作为20世纪大英帝国的历史书写，帝国与第三世界关系是不可回避的议题，但在此类问题上月亮虎采取留白处理，形成对重要事件保持沉默的叙事走向。迄今对该作品的褒奖大多聚焦于其显性叙事内容，而作品的叙事沉默，即那些未被言说的内容，实则自成一体地形成一股重要的叙事暗流。月亮虎以女主人公克劳迪娅的直接引语开篇："我在写一部世界史。“（3页）继而她从作家叙述者的自身书写活动入手，以充满女性主义自觉的笔触，高歌女性的自主追求与新历史主义对（女性）个体与历史关系的重新定义，成为80年代具有"女性书写"（89-95页）特征的“编史元小说"典范。（12）20世纪70年代女性主义第二次浪潮中提出的“女性书写"，倡导女性要通过"自身的书写活动从男性中心的社会机构与象征秩序中解放出来，在文本世界中体验无压抑的自我及表达的愉悦”，（13）且"女性的书写必须从描写身体开始"，（14）因为"女性的身体Sl欲望"是"女性解放、自由表达"的"最重要的内容。（15）月亮虎即通过刻意的身体描写来展现克劳迪娅不加掩饰的情欲。例如，她从第一人称转入第三人称大肆描写她与汤姆在埃及寺庙游览时不加克制的激情："他的手臂环在她肩上，他的热量传向她的胸脯。她欲火中烧，觉得自己很有可能脱光衣服躺在这地上。他转身亲吻她，舌头在她的唇中游弋。"(110页)她还以第三人称刻画他们重逢时的情景，其中充斥对男性性器官的直接描写和对二人色欲不加掩饰的展现。但是，如只关注“女性书写"对女性个性与情欲的张扬，只强调女性视角下历史改写对权威叙事的挑战，会因局限于“女性书写"或"编史元小说"的文类要旨，而忽略这部作品明显的反向指涉。众多对月亮虎的评论只停留于多角度叙事、女性化语言特征等编史元小说惯用技法，漠视其个性化叙事形式所潜藏的叙事暗流。康纳(SteVenConnor)、贝克(StePhenBakeIj不无忧虑地指出z尽管编史元小说是后现代的重要文类，但哈钦(LindaHUtCheOn)与其他引用其著述的研究停留于文类的共同叙事特征与文本要旨等普适性论述，忽略了个体文本叙事形式背后的历史动因。(16)这一现象在有关月亮虎的评论中尤为明显。实际上月亮虎的叙事极具特性。在叙事模式上，月亮虎以第三人称叙事和第一人称叙事穿插进行，形成兰瑟(SUSanSLanser)(17)所谓女性主义的"作者型叙事”与"个人型叙事”的交互模式。在叙事结构上，作品以克劳迪娅与情人关系中的身体反应为布局肌理，形成独特的对称式叙事结构。参照瑞恩(Marie-LaUreRyan)的可能世界叙事结构模型，(18)作品叙述者层次建构于现实世界之上,在此之上人物活动构成文本现实世界，其上人物回忆又构成文本其他可能世界。值得注意的是，叙述时克劳迪娅已患老年痴呆，致使回忆中人称与时态变化毫无规律。例如，她以现在时叙述当下，回忆中则过去时和现在时交替。于是，作为叙述者的书写者和作为人物的被书写者以及人物的回忆内容都互相混杂。这使作为第一人称叙事的叙述者世界层次与文本现实世界、文本其他可能世界各层次都互相贯通。这符合后现代编史元小说世界层次界限常被打破的特征。然而独特的是，这三层叙事层次都统一展现出叙事上以第9章为轴心的前后对称结构。克劳迪娅年轻时在埃及偶遇英国军官汤姆并陷入热恋。后汤姆死于战争，孩子意外流产。小说以居于正中的第9章为"核心"（core）,其中克劳迪娅与汤姆互定终身。其余16章依据与第9章的距离形成前后内容上的严格对应：距离中心章节最远的第1章和第17章都是病房场景，前者回忆克劳迪娅儿时情景，后者讲述其死亡场景；第2章和第16章分别讲述贾斯珀与汤姆两任恋人带给她的感觉；第3章和第15章是与哥哥同行的体验；第5章和第13章描述男友父亲和T立男演员两个花花公子；第6章和第12章是与两位恋人的相处；第7章和第11章分别是对汤姆和对哥哥的迷恋；第8章和第10章讲述与汤姆的亲密和汤姆孩子的最终流产。小说的显性叙事进程完全被统摄在这种对称叙事之中，而克劳迪娅则将自己打造成嫉恶扬善的反殖民斗士。她赴美旅游时不忘揭露当地殖民史：美洲殖民地是"邪恶的伊甸园"（46页）；全球化背景下印第安土著又在遭受经济殖民："伦敦市场上海狸的价格决定了串珠的价值。这真是个匪夷所思的经济景观在米德尔塞克思郡雨天戴的一顶帽子竟会事关科德角浅滩爬行的海贝的生死。"（47页）但另一方面，在严格的对称叙事结构包绕下，这部励志重写20世纪战争史的作品，将历史重塑完全嵌入个人浪漫史的缝隙之中，营造出爱情主题下历史书写的浪漫情调。这种浪漫情调抹杀了帝国战争的惨烈和第三世界的诉求：这位“反殖民"记者在大篇幅描写埃及和印度两个前帝国占领国时，只字不提英帝国对它们的霸凌，致使她的反殖民话语在此发生断裂，形成一种文本悖论，显露出既明显又易被忽略的隐性叙事进程。克劳迪娅反殖民话语的断裂，实际上为她将埃及与印度形塑成被帝国扶持的对象开辟了空间。克劳迪娅回忆二战期间与汤姆在埃及热恋的情景时，如此描写埃及："对我们来说，那埃及只不过是个背景"（107页），"我在那里一年左右的时间里，那个国家仿佛只是一块背景板”（110页）。埃及的人文、历史及）顺从提供服务的导游，都隐退为英国殖民者谈情说爱的背景。为服务其彰显女性个性的叙事风格，她甚至将情欲描写拓展到对当地神庙中法老与妻子雕像的露骨刻画："她看着英俊潇洒、带点男孩气的法老和法老苗条纤细、美目盼兮、胸部丰满的妻子"（109页），而后她与汤姆就在法老雕像前相互亲密，完全不顾当地宗教习俗与当下战争背景，其笔下的第三世界则沦为其情欲追求与浪漫情史的衬托物。莫兰（MaryHurleyM。Qn）赞扬这部女性主义作品通过身体描写突出女性身体的流动性，有利于突破男性固化的叙事权威，（19）从而确保作品去展现危机下普通人的情感与反应。（20）然而事实是，克劳迪娅的身体描写并未确保她拥有足够的流动性去接触普通人，相反"在我活动的那个地域，英国人与埃及人之间没有任何社会交往"（168页）。同时，他们把本应赋予当地人的关注赋予了动物，面对这场死伤无数的战争，他们哀叹的却是动物的待遇。看到一头匕极熊在脏水池里扭动，克劳迪娅说：“毫无人性”，汤姆回应："从动物的待遇往往就能看出一个国家的文明而中东是我目前为止见过最差的。"（152页）透过西方人的滤镜，埃及变得呆板、落后、顺从，而这些殖民者则尽显浪漫、文明、主动。被作者特意省略的历史事实是埃及既有石油资源，又是通往印度的航线，对英国至关重要。英国在1800年至1914年间占领了埃及，一战后通过与当地政府联盟对埃及实行间接统治。(21)20世纪石油资源愈加重要，英国对埃及和波斯湾的控制也更加紧密。二战期间埃及更是英美联军的争夺重地。二战后，"为减缓去殖民化速度英国连同法国密谋侵略埃及"。(22)对于埃及长期遭受英国直接或间接统治的历史，这位义愤填僭的战地记者却保持了惊人的沉默，并将自己与汤姆的种种战地行为刻画得极富英雄主义色彩。小说中另一个背景化的存在是印度。印度首次出现在历史课上，克劳迪娅打断历史老师有关印度反抗的讲解，诘问道："学历史有什么用啊？"(33页)克劳迪娅对这段历史的不屑，透露出她对印度反抗的不屑。历史上，英国的经济发展依靠印度提供劳工、原材料和科研实验基地，并接收出口产品与投资。仅一战期间，印度就向英国提供了大量士兵、牲口与资金，(23)但在克劳迪娅笔下，印度这一物资提供地却被弱化为展现英国人英勇才智的场域。她的哥哥就被描写成T立能力卓越、去印度提供服务的政府要员。他英勇干练，拯救四方，是帝国事业的得力干将。她则为显示才华，坚持将自己撰写的报道寄给远在印度的哥哥。在帝国统治者的把控欲面前，处于战争中的印度只是无足轻重的驿站，凸显才华的背板。作品中埃及与印度都被刻画成需被帮扶的对象，永远处于帝国殖民者的审视与权威评判之中。如同爱德华英格拉姆(EdWardIngram)对英国政府官方报道所作的评价："扩张被描写成防御，远东被描写成比邻，制造威胁被描写成提供帮助。"(24)在此，克劳迪娅的书写与帝国官方报道的霸凌姿态并无二致：只有将第三世界形塑成落后、无趣、隐性的存在，才能打造出帝国施行救助的假象，殖民才能被正义化，攫取才能被接受。这种将第三世界所受压迫嵌于严密对称结构中的沉默叙事，构成作品不容忽视的隐性叙事进程，富含对第三世界的露权形塑。阿兹慕(FirdoUSAZim)指出，"女性主义不可避免地要面对阶级、种族问题。"(25)月亮虎对待阶级与对待种族的态度异曲同工，都以浪漫情调将边缘人群进行沉默化处理。克劳迪娅家曾在暑期聘用一个大学生来教授哥哥拉丁文。为将这位青年学生的关注点从才华横溢的哥哥身上转向自己，14岁的克劳迪娅开始色诱，令这位大学生窘迫不堪，主动离开。阶级关系也被克劳迪娅的性展示与浪漫情调淡化了，成为隐性叙事进程中又一个暗流：这位来挣工资的青年，只是这个富家女证明自己女性魅力的工具。克劳迪娅对待国内下层阶级的态度是其对待第三世界态度的翻版。二、叙事文体与男性霸权这部女性书写不仅在沉默叙事中藏匿着帝国主义施行霸权的暗流，更在叙事文体中折射出对男性霸权的推崇。关注话语内容之外的文体特征，可展现其隐性叙事进程中的男权意识。在这部晚年回忆录中，克劳迪娅令人困惑地表现出对女性主义的含混态度："生丽莎的时候，我已38岁，一切都很平顺以极具煽动性的吸人眼球的创作而闻名。算是有了点名气了吧。我想，若那时候刮起了女权主义(feminism)的风潮，我肯定出T分力；它一定会需要我。"(21页)一方面说自己极富女性主义特质，一方面又强调自己的追求与女性主义运动无关，这一文本悖论再次暗示着隐性叙事进程的发展。作品提到的时间节点值得细究。19世纪末女性主义(feminism)开始席卷欧美，1928年英国妇女终于获得无条件选举权。克劳迪娅生丽莎是20世纪50年代，女性主义已取得第一次浪潮的胜利，如莫兰指出的，她享受了第一次女权主义运动带来的优惠，可以外出工作，与男人平起平坐。(26)虽然50年代第二次浪潮尚未开始，但晚年克劳迪娅在80年代回忆时说50年代还未刮起女权主义风潮，显然存在问题。这种论说上的悖论与80年代批评界掀起的对女性主义的质疑不无关联。月亮虎发表于1987年，此前对女性主义的批评已渐趋激烈。阿莫斯(ValerieAmoS)和帕马(PratibhaParmar)以"挑战帝国女性主义"(27)为题，抨击英国女性主义在裹挟帝国主义去影响第三世界，而英国女性的诉求与第三世界女性的诉求完全不同。最为犀利的批评来自斯皮瓦克(GayatriChakravortySPiyak)的系列研究，(28)她通过考察印度历史文献揭露，西方女性主义自吹对第三世界女性进行扶助，实际含有帝国主义企图。第一次印度独立战争后的文献记载中曾频繁出现印度本土宫廷贵妇，然而之后又销声匿迹，实际上是英国殖民者利用国王遗孀控制王储的殖民统治手段，与女性解放毫无关联，而当地寡妇殉夫的宗教传统，也被殖民当局拿来作为殖民行径可救助当地妇女的借口，其实也与女性解放无关。在世界殖民语境下，女性主义只不过是帝国主义的帮凶。这些评论无疑对女性主义形成巨大挑战。佩内洛普莱夫利在作品中反复提到文艺思潮与后现代理论，作为具有理论自觉的作家，她对女性主义受到质疑不会无所了解。作者对女性主义的含混态度来自叙述者克劳迪娅对女性主义的摇摆态度，即既想与女性主义撇清关系，又想彰显自己的女性主义自立形象，这从克劳迪娅对男性与女性的态度上可见一斑。在显性叙事进程中，作为拥有优厚家庭背景、过人美貌才智的知识女性，克劳迪娅尽享男性的宠爱与帮扶，并以拥有女权而沾沾自喜："我从未觉得女权主义缺失。于我而言，身为女人是一份额外的宝贵资产.”(21页)她与俄裔情人、笑傲职场的贾斯珀分庭抗礼，利用贾斯珀去结识使她一举成名的报社主编。她毫不忌讳地言明："在这个男性一统天下的职业中，我是其中寥寥可数的女性之一，而且我是迄今为止最好看的。也最足智多谋，最机敏，最不容易被欺骗。还有最不谦虚。”（133页）她一直保持与哥哥的乱伦之情，并在戈登的“男性气概"（maleness）中看到了自己Q36页）。这种沾沾自喜的态度以及“男性气概”等用于描写自身的男性词语，成为作品隐性叙事进程的踪迹：她对男性的态度包含对男权的推崇与利用。她既宣扬挑战男权，又极力追求男权，这种矛盾姿态还反应在她提及基督教的文体特征上。一方面，她在显性叙事进程中挑战与男权相联系的上帝权威，认为这只给人类带来灾难。她拷问道："以上帝的名义业已发明了拷问台、拇指夹、铁处女、火刑柱等刑拘。"（8485页）另一方面，其文体特征又显示出相反态度的隐性叙事进程。她描写自己出生时，完全模仿圣经中创世记的语气：“一开始，只有我自己；我的身体设下了疆界，肉体和精神的疆界。那里只有我和非我我成为孩子后就有了克劳迪娅，她是一切事物的中心。"（272页）这种圣经文体将她自己与上帝类比，她还多次自比亚当这位基督教传说中人类男性的先祖。她对支撑男权理念的上帝与基督教，骨子里有着深刻的崇拜。克劳迪娅对待男权的矛盾态度，更体现在她的总体语言模式上。莫兰认为克劳迪娅使用了身体式、体验式语言；（29）与此类似，拉舍克（DebrahRaSChke）认为,区别于线性历史叙述中凸显直接性（directness）的隐喻式语言，克劳迪娅使用的是质疑这种权威的联想性（ass。Ciation）转喻式语言。（30）这种区分基于拉康的性别语言差异理论。拉康借用雅各布森对语言隐喻与转喻两种结构的区分，提出从语言入手分析男女心理的方法：男性倾向于使用进行直接命名的隐喻结构，女性倾向于使用具有联系性、过程性、语境性的转喻结构。（31）盖洛普（JaneGalIoP）在拉康的基础上提出，从聚合轴上选取的隐喻与自由和权力相关，从组合轴上选取的转喻与奴役和依附相关。（32）于是，男性通过使用直指事物名称的隐喻式语言，与具有女性特征的依附性转喻式语言形成对比，从而确立男性自我。综观文本，克劳迪娅无论是作为叙述者的叙事语言，还是作为人物的话语，整体上的确具有转喻特征。例如她回忆与汤姆游览埃及：那段时间是瞬时的、凝固的，就像勃鲁盖尔画作中的村景，就像在那些古墓围墙上，如今生活在尼罗河上的鹅、鸭依旧在飞，河里的鱼依旧在游，河岸边的牛依旧在走。（109页）这一段描写明显具有转喻性，即当年情景以当下克劳迪娅重游此地的场景所描绘。这种依赖于语境进行描写的非独立性、非命名性语言文体，体现出女性特有的感性，是回忆与汤姆共处时克劳迪娅自然流露的依附性转喻式语言特征。但是，为评论所忽视的是，她一直在努力摆脱这种转喻式语言，试图使用隐喻式语言这一象征男性权力的话语模式。在女儿丽莎幼年时，因不满其“汪汪、哺嘀”等用叫声指涉动物的转喻式儿语，就"纠正她的那些蠢话”（63页），命令她使用动物名称"马，猫"。她甚至拒绝让孩子以身份转喻称呼自己为"妈咪"，而强调"克劳迪娅是我的名字"（67页）。她希望通过控制事物命名，达到控制世界的愿望："我热衷于语言因此，当我记不起某个简单的单词，当我盯着窗前那块斑斓的布却想不出它叫什么时，我的心中一阵惶恐。窗帘。感谢上苍。只要我可以说出它的名字，我就掌握了这世界。"（74页）这些语言特征构成了一种隐喻式男性话语文体，是隐性叙事进程中克劳迪娅推崇男性的表现。克劳迪娅对女性的态度尤其值得关注。小说以克劳迪娅的身体反应统辖历史叙事的结构，其他女性的感受则被完全排斥在外。即使是小说的第三人称叙事部分，也未走出第一人称的有限视角。必须强调的是，为评论所赞誉的多人称叙事并非源于多视角，而是出于克劳迪娅用第一人称或第三人称叙事的有限视角。即使偶尔第三人称叙事采用了其他人视角，也被控制在她的语气或思想模式之下。例如，她躺在病床上突然从自己的视角转入面前女儿的视角："她突然想到，她以前并不是这样俯视克劳迪娅。"（83页）但是，这句话更符合克劳迪娅的思想模式，完全可以理解为她对女儿的揣摩。再如，她与贾斯珀提出分手时也转入了后者视角：“他叹了口气。他想让她窥一窥他的俄罗斯灵魂，看看那里面有什么。"（245页）这种揶揄语气明显是克劳迪娅的口吻，可以理解为她这位叙述者的“自由间接思想"。这种深究叙事文体特征所显示的隐性叙事进程，再次印证了克劳迪娅对女性及异族的排斥与打压态度。作品貌似彰显的女性主义，无是克劳迪娅个人主义的载体，只不过作者与人物恰巧为女性而已。无论是克劳迪娅事业巅峰期的50年代，还是作者进行创作的80年代，英国都恰逢新保守主义当政，推行国家减少干预的政策并倡导个人自由主义。（33）女性主义只是在当时国家推行“小政府"的语境下，克劳迪娅用来争取个人利益的借口。在与男性竞争的过程中，她完成了被男性的收编。她与哥哥的乱伦关系是一个镜像作用,她在自己眼中杰出的哥哥这一男性身上寻找自我。但是，这毕竟隔着性别的鸿沟，于是她又通过将以嫂嫂为代表的其他女性建构为他者，来确保自身凌驾于他人的地位。从克劳迪娅对待女性的态度可见，她从未追求过女性解放和男女平等，而是在复制男权主义的压迫政策，较之那些男性同盟，她对女性更为无情。这构成了作品认同男性的"伪”女性主义，即错置女权下的男性霸权，并进而演变为蕴含帝国霸权暗流的载体。这正是克劳迪娅有关女性主义含糊论述的内在原因。三、叙事暗旨与帝国认知在殖民与性别问题上，作品蕴含于隐性叙事进程的暗中意旨,来自一种支撑作家与广大读者的帝国认知思维，与其公开宣称恰恰相反。作为女性书写，克劳迪娅的母亲形象是作品的又一重要悖论。西克苏（HHMneCiXOUS）认为女性身上存在某种母性的品质，（34）故其女性书写理论强调女性书写的母性特征。但这部小说令人不解的是，克劳迪娅的母亲形象并非通过与女儿的关系展现，而是经由她与养子拉兹罗的互动营造。同时，这段母子情谊还在她的渲染中，貌似呈现出她对待少数族裔及同性恋的包容态度。她在中年时收养了匈牙利难民拉兹罗，并对这位养子悉心照顾。可是她对亲生女儿缺乏关爱，承认自己“略微排斥婴儿，还觉得小孩子无聊而烦人"（62页），“从任何传统意义上说，我都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63页）。她蔑视懦弱的女儿，故她的收养行为也很难与对弱者的救助相联，仿佛荒凉山庄（BleakH。USe）中那位自命不凡的夫人，不顾自家孩子却致力于救助非洲儿童。不同的是，狄更斯的笔法是讽刺的，而月亮虎的作者对女主人公的收养行为却赞誉有加。这种文本悖论再次将关注点引向隐性叙事进程，其中拉兹罗的少数族裔身份不容忽视。他是在英国的匈牙利留学生，苏联侵入匈牙利后，克劳迪娅作为知名反战人士受其父委托而收养了他："拉兹罗就这样来了，被克里姆林宫裹挟进了我的生活。"（253页）克劳迪娅的高调宣称，无疑将他们的关系置于西方世界与前苏联和东欧关系的大背景中。拉兹罗敏感、脆弱，不能表达自己的意愿，只能借酒消愁，听从克劳迪娅的一切安排。后者则得意地发现，拉兹罗慢慢对英国和自己都生膜拜，因为“老师和同学们都对拉兹罗关爱有加"（256页），而且“整个西方世界都想为苏联坦克开进布达佩斯作点未M尝”（258页）。这种母子关系被蒙上了政治色彩：在克劳迪娅与拉兹罗的母子情谊这一显性叙事情节背后，是克劳迪娅以及她所代表的前帝国国民对前苏联的冷战思维这一隐性叙事。她摆出救世主般的姿态，试图借由苏联不正义的论证，来证明英国等西方国家必然站在正义的一方。于是，这位对自己的孩子缺乏爱心的母亲，却以视为己出的姿态对待这个她所鄙夷的年轻人。这种高调宣扬的母子关系折射出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的关系，如陈光兴所言："殖民心理学认识论的政治潜意识是父母与小孩的关系：被殖民者的语言贫乏，无法将事物清楚地概念化。"（35）这一论述虽是针对殖民地民众，但同样适用于移居宗主国的少数族裔。克劳迪娅对拉兹罗居高临下的爱护与容忍，是婚各少数族裔童稚化的手段。支持这部作品的评委与广大读者，不自觉间被灌输了这样的理念：在这位能力超群的母亲面前，拉兹罗所代表的匈牙利是低能而幼稚的化身，在逃脱前苏联管辖后，亟待克劳迪娅这样的英国精英抚养与收编。克劳迪娅对女儿的轻慢态度还反映在她对待女儿父亲的态度上。她对待情人贾斯珀的不屑，并不简单是显性叙事进程中展现的所谓对性自由的追求，更是隐性叙事进程中以英国为代表的西方社会与前苏联的敌对关系。克劳迪娅愿意与汤姆或哥哥维系亲密关系，但与俄国贵族出身的贾斯珀，却先是勾引占有，后又极力摆脱。她不断强调贾斯珀的俄国血统，并讽刺所有与俄国相关的人与事。克劳迪娅与贾斯珀之间的爱欲纠葛，与情人（Uamant）中华人男子与法国少女的爱欲关系如出一辙，隐藏着东西方权力的角逐。（36）克劳迪娅与贾斯珀的关系建立在英美等西方国家与前苏联陷入冷战的时期，作为女性的克劳迪娅对贾斯珀的主动占有，是西方对前苏联控制欲的心理折射，而她对魅力无限的贾斯珀的最终背弃，又展现出西方对前苏联的刻骨敌意。当作品的显性叙事进程打造出对待少数族裔、性别等包容性的后现代多元思想时，隐性叙事进程恰恰反映出深入人物内心的东、西二元对立思维。推崇月亮虎的读者们与克劳迪娅一样，具有这样的认知结构：东方是一种概念化的存在，无能而低下，西方则具有解救的力量。无论经过何种后现代解构理论的洗礼，无论伪装成何种世界大同的姿态，这种源自前帝国的认知结构都已根深蒂固：东、西对峙不可调和。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根深蒂固的帝国认知，一直以英语文学为核心的英语教育方式向全世界输出，并浸入世界不同地区民众的认知。这种经由文学作品进行传播的帝国认知结构，进入20世纪下半叶，受到了通过挖掘经典作品的隐匿叙事而进行的抨击。斯皮瓦克在著名论文三个女人与一个帝国（37）中，认为女性主义者简爱通过压制玛莎这一帝国他者的声音而实现了个人梦想，论证了帝国主义如何在19世纪小说中如影随形。阿兹慕指出，简爱最终拥有稳定身份，是由于其叔父将殖民地种植园留给她做遗产，而她也曾准备去印度从事教育，进行帝国主义思想的普及。（38）萨义德发现，简奥斯汀笔下温良善和的珍妮，也是因其叔父在殖民地受益才确保自己脱离贫困、吵闹、"让她头疼”的家庭，转而进入富裕人家并拥有安静环境。（39）伯顿（AntoinetteM.BurtOn）在历史的重负中追溯女性主义的诞生史后指出，虽然女性主义与帝国主义持相反观念，但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女性主义的兴起依托于帝国主义之上，它假借对印度等第三世界女性的关爱，实际成为一种"修辞技巧与政治狡诈”，（40）而实现全球姐妹情谊（globalSiSterhood）最方便的途径就是帮助老牌殖民地印度，印度妇女则变成修辞必须和政治责任，以便为帝国存在寻找托词。（41）即使是伍尔夫这样的反帝国主义女性主义者，其论述也不无帝国主义印记。（42）众多评论中，唯有伦克（KathIeenWilliamsRenk）注意到月亮虎"承续了帝国主义遗产，延续了对殖民关系的呈现与归典"。（43）他正是利用伯顿的观点，即西方女性主义与帝国主义互相捆绑以实现对第三世界的统摄，发现克劳迪娅并无例外地采取一副帝国主义傲慢姿态。虽然伦克没有回答克劳迪娅如何实现了这种捆绑，但他的清醒认识难能可贵。阿希克洛夫特（BillAShCroft）在逆写帝国中，曾总结评论界对文学作品中帝国思想的反思路径：一是对特定社会历史语境中特定后殖民文本的阅读，主要针对前殖民地本土作家或居住在欧洲的流散作家；二是借助后殖民话语实践重读欧洲"经典"文本中讽喻、反讽和隐喻等既有比喻和模式，（44）主要延续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1993）中对狄更斯、康拉德等经典作品中隐形帝国话语的重读。（45）但是，针对英国编史元小说这一素以挑战主流帝国叙事著称的文类，评论界普遍只关注其中的进步思想，致使月亮虎中传递东、西对峙思维的叙事暗旨几乎被完全忽略。月亮虎这部编史元小说，表面采用编史元小说惯用的后现代话语与叙事技法，实际上渗透着一套二元对立认知框架，延续了东西方对峙的冷战思维。在几乎众口一词的赞扬声中，小说貌似传递出一种以争取女权为契机的反对帝国露权的声音，完全符合20世纪末、21世纪初西方读者的审美期待。实际上，二战后第三世界殖民地纷纷独立，平等呼声高涨，作品借由貌似追求平等的一位女性去行使霸权，既可使用"政治正确”的平等话语，又暗中保留了帝国的隐在权威。女权只是作者、人物与读者的联合精神想象，以填补男女平权的缺失。月亮虎这种充盈着霸权主义思想的作品能够获得布克奖，并进入“金布克奖"终选名单，这一事实折射出帝国的认知结构已深入普通民众的思想血脉。通过沉默叙事、文体特征与叙事暗旨的研究，我们可以发现其隐性叙事进程：在以女性身体感应为统领的叙事结构中，在追求个性自由的女性主义言说下，在一整套反对帝国主义的话语里，作品悖论式地蕴含对第三世界的蔑视和对男性权威的推崇，成为一部"伪"女性主义作品。从简爱出版到月亮虎获奖，几乎一个半世纪已经过去，但在英美等国家，去帝国反思并未真正开启序幕，这不能不令人叹息。注释：LindaHutcheon,APoeticsofPoStmoderniSm:HiStOry,TheoryandFiction(NewYOrk:ROUtIedge,1988).©PeterWiddowson,"'WritingBack':ContemporaryRe-VisionaryFictionnJextuaIPractice,vol.20,no.3(2006),pp.491-507.佩内洛普莱夫利：月亮虎，郭国良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19年版。以后引用，在正文中随文标注页码。MaryHurleyMoranZPeneIopeLively'sMoonTigerAFeminist'HistoryoftheWorICr",Frontiers:AJournalofWomenStudies,vol.ll,no.23(1990),pp.89-95;DebrahRaschkeZPeneIopeLively'sMoonTigenRevisioninga'HistoryoftheWorld,",AriekAReviewofInternationalEnglishLiterature,vol.26,no.4(1995),pp.115-132.©KazunariMiyahara,"WhyNowzWhyThen?:Present-tenseNarrationinContemporaryBritishandCommonwealthNoveIsnJournaIofNarrativeTheory,vol.39,no.2(2009),pp.241-268;HuwMarshZ1UnIearningEmpireiPeneIopeLively'sMoonTiger",inEndofEmpireandtheEnglishNovelSince1945,eds.RachelGilmourandBillSchwartz(ManchesteManchesterUniversityPress,2011),pp.152-165;MaricelOro-PiquerasznDemythoIogizingFemaleAgingThroughNarrativeTransgressioninPenelopeLively'sMoonTigerandAngelaCarter'sWiseChiIdrennfCntiqueiStudiesinContemporaryFiction,vo58,no.2(2016),p.76;JohnGlendeningznRecoIIectionandRevision:PenelopeLively'sMoonTiger11lEngIishStudiesinCanadalvol.43,no.l(2017),pp.67-81.HUWMarshZ1UnIearningEmpire:PenelopeLively'sMoonTiger"zp.l56.申丹：叙事动力被忽略的另一面一以苍蝇)中的“隐性进程"为例，载外国文学评论2012年第2期，120页；申丹：女性主义和消费主义背后的自然主义：肖邦一双丝袜)中的隐性叙事进程,载外国文学评论2015年第1期，72页。申丹：西方文论关键词隐性进程，载外国文学2019年第1期，92-94页。申丹：明暗相映的双重叙事进程一(黄萝泡菜单轨反讽背后的双轨反讽，载外国文学研究2019年第1期，18页。申丹西方文论关键词隐性进程，84页。(11)申丹西方文论关键词隐性进程，83-88页。(12)DehrahRaschke,"PenelopeLively'sMoonTigeriRevisioninga,HistoryoftheWorld'",pp.115-132.(13)魏天真、梅兰：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导论，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46页。(14)魏天真、梅兰：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导论，193页。(15)魏天真、梅兰：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导论，46页。(16)StevenConnorfTheEnglishNovelinHistory(London:Routledge,1996),pp.1950-1995;StephenBakerJheFictionofPostmodernity(Edinburgh:EdinburghUniversityPress,2000),p.4.(17)苏珊兰瑟：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黄必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1821页。(IS)Marie-LaureRyan,PossibleWorIdsjArtificiaIIntelligenceandNarrativeTheory(Bloomington:UniversityofIndianaPress,1991).(19)MaryHurleyMoran,"PenelopeLively'sMoonTigerAFeminist,HistoryoftheWorld,",p.93.(20)MaryHurleyMoran,"PenelopeLively'sMoonTigenAFeminist,HistoryoftheWorld,",p.90.(21)PeterSIugIettzFormaIandInformalEmpireintheMiddleEastJnTheOxfordHistoryoftheBritishEmpire:VolumeV-Historiography,ed.RobinW.Winks(NewYork:OxfordUniversityPress,1999),pp.416-426.(22)AlistairDavies,AanSinfield,ed.BritishCultureofthePostwarAnIntroductiontoLiteratureandSociety1945-1999(LondonandNewYorkiRoutIedge,2000),p.2.(23)JudithM.Brown,"India",inTheOxfordHistoryoftheBritishEmpireiVoIumeIV.TheTwentiethCentury,edJudithM.BrownandRogerLouis(NewYorkiOxfordUniversityPress,1999),p.429.(24)EdwardIngram,"Britain'sPersianConnection:1798-1828",inPreludetotheGreatGameinAsia(NewYorkrOxfordUniversityPress,1992),pp.11-12.(25)FirdousAzim,TheColonialRiseoftheNovel(LondonandNewYork:ROUtIedge,1993),p.5.(26)MaryHurleyMoranznPeneIopeLively'sMoonTigerAFeminist,HistoryoftheWorld'",p.89.(27)Va